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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蒋峰
他们说在午夜十二点的时候连续拨十个零就能把电话通向冥间,这是愚人节后的四个月以来我听到的最令人神往的事情。而且现在一切都这么合适,我只需要五毛钱的硬币就可以同冥间取得一切联系。只是零实在太多了,我怀疑自己或许摁了十三个,那样的话,电话就有可能通到耶酥的受难地,这可不是我希望的,我连圣主说什么话都拿不准。冥间的事我也不了解。问题是,话筒响起的是汉语。一个女人娇滴滴的声音:“哎呀,烦死啦。”这就是*生梦死的冥间吗?“你就这样顺着我的胸口向下探去……”好像串到成人热线上去了,在那里美貌的女郎正驱动着令人惊叹的想象力来凭自己的智慧赚钱。她们甚至可以把话筒托在肩上一边刷碗一边向客人构造着两个人的色情王国;偶尔文思枯竭的时候,她们就大声地诵读一本色情小说。这一次她是这么把那些尊敬的客人带入冥间的:“暴风雨呀,快来吧,我受不了啦!”这一点毫无疑问,她呼风唤雨的能力要远远超过高尔基。雨就在这一瞬间下起来了。
我那天夜里并不是没有作出过努力,我曾跑出去一百米,然后躲在树下,一棵树突然被雷击倒就使我明白,与其在这儿等着树砸到我头顶,不如跑回电话亭打几个电话。我回到电话亭时,水已经没过脚踝。我想想自己只知道三个电话。先给我那个疯妈妈打个电话吧,我说跟杜宾似的,我也不回去了,不,仅仅是回不去了。直到没人接我才想起来,我和妈妈上次搬走的时候就把电话扔在老屋子那儿了。还有一个号码我也说不清是哪儿的,应该拨拨试一下,反正和杜宾没关系。不过我还是不自主地拨了第三个号,这是我最不愿意的。我宁愿那边没有人接。要是接了总得说点儿么吧?两个人对着电话沉默不语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我说由于女巫的魔法,我被世纪初最猛烈的暴雨困在了电话亭里:然后你就把我弄起来解闷儿是不是?哪里呀,只不过是无边的夜色令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你;但和你思念相比,我还是更喜欢睡神的恩赐。
我想我们总能有点谈的吧;行,就聊聊你干嘛老是缠着我不放?
现在已经响到第六十了,其间我一直在看雨,我没有勇气挂掉电话。
“喂?”终于有人接了。声音发自几十里远的地方,在雨中轻轻传到这里。我说什么呢?我看见雨打在电话亭的玻璃门上。
“喂!”她又问了一次,几乎十秒钟谁都没说话。我把话筒换到左手,那上面凝滞着水汽。“真的是你吗?”她那边问。
“嗯,是我,没错。”她怎么猜到我是杜宇琪呢?
“嗨,真的是你?都这时候了,你在哪儿呢?”
“在我打电话的地方呗。”
“唉?你在外面呐!挺晚了吧?我刚才还做了梦,梦见我从高处掉下来,风一直往我耳朵里灌,都吓死我了。然后铃就响了,你就把我救上来了。喂,大恩人,我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吧?”
“半年吧?或许再久一点儿。”
“半年多啦,是怪长的。你跑哪儿去啦?我都找不着你了。”
我没吭声,你自然找不着啦,我和我妈妈跑到城市的角落里藏起来了。雨下得太猛烈了,我开始担心这会敲碎玻璃。所有的人家都没有灯光。我猜大概得有一半的人在睡梦之中,四分之一的人满足于做爱后的惬意,还有四分之-的人饱受着失眠的折磨,或被无聊的电话所支配,还有人走在大街上吗?像我这样地寻找自己?
“杜宇琪?”她叫我。
“嗯?”
“你在听吗?”
“当然在,只不过你并没有说话呀。”
“嗯,我现在说了,那次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什么?”我问。
“你知道。你弄错了。”
“他是你表哥。”总提这个有什么用呀?
“他真是我表哥。”
“我没说他不是吧?”
“但你一直不相信他是。”
“别说了,行吗?”到最后还是要我来求她。
“我也不想提了,都这么长时间了,早该忘了。不过他人倒是不坏的。”
“比我强多了。”
“你别总是把话往死胡同里堵,行不行?他对什么都挺严肃的,就像一个寻找一个陀斯妥耶夫斯基的那种作家的一个小说人物。”
“你也开始读他了?”
“没有,你告诉我的。你说那里的人通常用一种强有力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精神上的尊严。你忘了?”
我忘了。
“我表哥就是这样,他认为那个下午你在侮辱他。”
“我没说什么呀,我只不过是说达尔文的老婆就是他亲爱的表妹妹。”
“那你为什么偏多上一句,拜伦和他亲姐姐也要上床呢?”
“这也不能全怪我。他先指着我说‘这就是杜宾的**吗’。”
“我听到他说了,我真没想到他会动手,没伤着你吧?”
“哪能啊?就是窝囊点儿,当你的面,当任何人的面。”
“干吗不还手?躲一下都不会了?”
“我说不清楚,就连你们走后我竟坚持用碎镜片把电影看完,也解释不明白。你知道,当时烦心的事情多着呐。”
后来她说什么我就记不清了,好像是跟她那个傻表哥吵架啦,决裂啦,然后又她跑遍整个城市找我啦:“找不着啊,你干吗躲着我呀?”
我告诉她我没打算躲着谁。那个俄国老头说得不错:每个人都有尊严,强势的尊严,毫无疑问,这必须维护。但并不是谁都能用强有力的手段。
她在那头没说话。外面已经积起泛滥的水流。我续投一枚硬币。这是我全部的钱:三枚一元的,四枚五毛的。就是说我们还可以通半个多小时的电话。但问题是我们谁也说不上半小时,多数的时候是我们沉默不语,同时在彼此心底消费着五块钱的沉默。
“宇琪。”
“嗯?”
“已经很晚了。你告诉我,你在哪儿呢?”
我对她说我被雨逼到电话亭里,在这里我先是给耶酥受难所去个电话,接着与冥间联系了一会,之后我又和美丽的接线女郎狂聊了二十分钟。“到后来我就想起你。我打电话之前没有把握我们还能谈些什么,愉快的是我们竟然说下去了。现在是七分十秒,十一秒,--这是我打电话的地方。”
“说实话,你过得很糟糕,是不是?”
“不是很顺当。你知道,这一切。好多儿事我们都硬挺过来了。我知道,我妈妈已经承受不住了。”
“对不起。”声音很轻,仿佛细雨落在天鹅绒上。
“和你没关系,芭比娃娃。”
“我是说,我妈妈。”
“也不怪她。请等一下。”这有一只从雨水中游过来的狗挠着门角,指望着我放它进来呢。那就进来吧,只要你不咬我就行。我抱它进来,随之而来的风卷起我的裤角。那只狗颤抖地瘫在我的脚旁,我能感觉到它的体温。“我回来啦。”我重新抓起话筒。
“怎么?”
“我刚救活一条生命,挺不错吧?”
“救什么呀?”
“一只狗,蛮漂亮的。我刚才说到哪儿啦?”
“你说你不怪所有人。”
“我说过杜宾没有罪?”
“他是你爸爸!”
“叫他杜宾。我不恨他就已很难得了。”
“可你原谅我妈妈了。”
“我也可以原谅杜宾,但他有罪,”我说,“就这么回事儿。”
“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我妈妈也不明白,她很爱我爸爸的,我看得出来,我爸爸也看得出来,但他明白吗?”我感觉那只狗在咬我的鞋带,我低头看着它。喂,这是你感激报答的方式怎么着?
“这边也开始下雨了,你听:雷声。”
我听不见。话筒里传来模糊的沙沙声。“在他走后的第三天,我妈妈就带着我搬走了。”我接着说,“我妈妈决定远离尘嚣的。很明显,杜宾这么做令她很伤心,几乎每天下午她都在窗前望着浓烟后面的夕阳流泪。尽管她总是高声对我说谁都可以做生活的强者。但毫无疑问,谁都做不了生活的强者。”我还得向电话里投硬币,一块钱滑过投币口,像落在啤酒杯里的冰块。
“我对这些感到难过,真的。”
“别这么说,连我自己也不这么想。杜宾消失后半年多的时间里,我把他留下的几百本书通读了一遍,本来我打算在里面找到我爸爸逃走的原因,只是越到后来我就越觉着这事儿可笑。我发现这些书他并没真正地读过几本,好多粘连的书页他都没裁开,仿佛他读书只是为了弄清楚他想过的事情别人有没有写过,好使他写的东西不至于被嘲笑。”
“没有人会这样,你爸爸是一个很出色的作家。”
“叫他杜宾!大概两个月前我意外收到一封他的信。信里面讲得又乱又杂。或许他实在不知道该对我说点儿什么,就把他那些可恶的文学观艺术观写在信里充字数;后来他就问这里天气怎么样呀?夏天有没有下过雪呀?月末有没有流星雨呀?很明显以前的事情和家里的状况他-句话也没勇气提。在那封不知所云的信的最中间他划去了六个关键的字:爱的被剥夺感。”
“被剥夺感?”
“从某种程度上讲,这是卡夫卡、福克纳、叶芝和老托尔斯泰所共有的。”
“什么意思呢?”
“这么说吧,卡夫卡希求的爱,被他父亲剥夺了;福克纳呢,他总怀疑爱情是被他妻子的前夫夺去了;爱尔兰革命把叶芝应得到的那份爱剥夺了;老托尔斯泰,就更可怜了,那些他给妻子的爱以及和妻子给他的爱,干脆都让他老婆一个人抢走了。”
“这跟你爸爸有什么关系吗?”
“听着,是杜宾。”我说,“不管怎么说,我妈妈很爱他的。他们也生活了二十年,但是二十年里他给我妈妈带来了什么?他把我和一打欠条留给我妈妈。二十年里他跟狗似的四处借钱自费出版了四本没人读的蹩脚书,每本书就印三百册,像发卫生纸一样送到所有浴室的更衣室,把书塞到每个大衣兜里。我不理解他为什么不能察觉自己是个备受嘲讽的小人物。”
“我妈妈很赞赏你爸爸杜宾的书,在过去的五年里,她把《唯以不永伤》《自己的故事》《玛丽亚儿玉》及《第三人》都寄给了我。这一点确定无疑,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回头注意这四部作品了。”
“原先我妈妈也是他的第一读者,她总是在一个下午激动地读完全书。她甚至可以背出四本书的任意-个段落,她告诉杜宾他一定会成为一位经典大师。在后来他给我的信里面,他说这部分是不真实的,在他在来,他的小说是否出色不取决于文学自身,全在于我妈妈爱他的程度如何。这令他很失落,他说他想要的并不是爱,而是某种看不见的东西。”
“他现在找到了?”
“这我不知道,”我说,“但至少他那么随意地就跟个女人跑了。”
“别这么说行不行?”
“我也不愿意这么说。我只是说和我爸爸一起消失的那个女人,我宁愿换作其他任何一个女人也不情愿就这么碰巧。这甚至会令你父亲感到耻辱。”
“我爸爸十多年前就车祸去世了,你知道。”
“你提过这个了,对不起。”那只狗已经睡着了吧。外面的水足以没膝。我等待她的话语,可惜的是没有回音。水从门底缝渗进来。
“芭比娃娃?”
没有回答。
“你还在不在啦?你猜怎么着?刚才被我救上来的是哑巴狗,不管大恩人怎么恳求就是不回答。”
“你别拿我开心。”她说话了。
“不是故意的。我对你说过没有?我说过错不在你妈妈那儿。”
“说了,你还说全都是你爸爸杜宾的罪过。”
“我又不想这么说了。他也没有错,他仅仅是没勇气违背自己的意志而已。这个故事所有的人都没做错什么,包括你和我。只有一个悲剧性的人物:我妈妈。你爸爸死了,他没登场,只剩下一个:我妈妈。”
“你读过你爸爸杜宾的那几本书吗?”
“叫他杜宾就行了。”
“我记着他在一篇小说里说在超现代主义的文学中,将消失悲剧或者是幸福的角色。一个人仅仅如往常一样上班、工作、下班、回家、看电视,等到夜里躺在床上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失眠时,他就明白,自己已经是一位伟大悲剧角色的饰演者。”
“这并不是杜宾的首创。老乔伊斯早就写过了。就像我之前说的,他连乔伊斯的书都没读过。”
“噢,是吗?”她感惊讶,“但这是不谋而合呀。他还说有关于幸福也不是表面上的,就像上天可能会赐予那个在神话中反复推大石头的老人无限的幸福。”
“挺有意思。写这个故事的是一个和你爸爸有着相同命运的法国人。在文学史面前,我爸爸杜宾是个白痴。不过这些他仅靠自己都考虑到了,确实了不起。这么想或许有些道理。只是我妈妈很爱他的,可能这将令她幸福。到现在为止我妈妈一直生活在回忆之中。时光就像真的在倒流,几乎每天傍晚时刻她都会坐在窗前在幸福回忆的路上就睡着了。看得出来,我妈妈后半生只剩下两件事要做:赚钱,替杜宾还债;等待,等杜宾回来。这太难以想象了,我妈妈年轻时谁也瞧不起她,后来,她就把第一个人对她的怜悯也错当成了爱情,接着就从心底爱杜宾一辈子。她会疯掉的,常常在一阵敲门声传来的时候,她就开始匆忙地化妆。她总是指望真的有一天她会和我爸爸不期而遇。为此她甚至盘问过往的乞丐,她说他不会过得很好。她认为他忍受不了的时候会回来的,就仿佛一只离家出走的狗那样,是不会饿死在路上的。”
“你估计他能回来吗?”
“说不清。在收到他的信后的一个礼拜,我给他写了一封短信。我说假如你不是在写《月亮与六便士》的话,你还是回来。事实证明一位好作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写出同样杰出的小说。你没有理由逃避自己做丈夫?至于父亲就算了 的责任。
可是等我把信装进信封时,我发现在他寄来的信封上就没有他的地址。我还纳闷他是怎么弄到我们新住址的。”
“当初为什么搬走呢?”
“我问过她。她答得有些不可思议,她说以杜宾的性格是绝不会回到老屋子那儿的。但他回到这里就不需要太多理由,只要说他以为是陌生人的家就足够了。为了让他知道我们搬家了,我妈妈到每个晚报社刊登征婚启事。她把名字和住址登排在最显眼的位置。半年来她前后收到一百二十三封求爱信,这些都被她锁在盒子里,她把这当成了她容颜未衰的一个有力的证明。不久以前,她告诉我爸爸回来了。她神秘兮兮地说她发现他已化作一只蟑螂躲在角落里,以维护自己男人的尊严。为了令杜宾不再难过,她求我不要声张。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两次愤怒地回绝社区打虫药的决定,她开始留心桌上的剩菜,时常在夜里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一个人对着那些抢食残渣的蟑螂轻幽地说话。今晚就是这样,我被她空荡的对话声弄醒之后就睡不着了。我想到街上走走。她已经疯了,我的疯妈妈。一场大雨把我截到这里,我给你打电话。这是真的,不说假话:忘不了你。”
已经倒计时,我又投了一块钱。硬币应该落在正中央,正对着“5”的位置。我用手指在充满水汽的玻璃上画了一个芭比娃娃。狗已经醒过来了,它用身子在我裤腿上蹭来蹭去的。芭比娃娃开始模糊不清,就像我记忆中的一样。
“要是说我也忘不了你呢?”
“那就记下来吧,我叫杜宇琪。”
“等等,我拿纸记一下。‘琪’是哪个字呀?‘杜’是杜宾的‘杜’,吧?”
“别开玩笑了,说说你那里怎么样。”我说。
“你说我们以前在一起叫做谈恋爱是吗?”
“谈点别的吧,譬如你妈妈。她确实很漂亮。她把那种美毫无保留地传给了你。你也很漂亮。她继续给你写信吗?”
“写的,还是一个月一封。”
“都写点什么呀?我弄不懂那次她没认出你来?”
“那当然啦,我七岁她就离开我。车祸发生的时候我六岁,之后不到一年她就走了。她把我留在**家就出走了。她说她要去留学,要多久呢?十多年就从未回来过。”
我感觉她在哭,或许是雨声,声音乱杂杂的,像珍珠散落一地。
“我妈妈走后总是一个月写一封信,到现在也有一百多封了。她也没留回信地址。在信里面她常说自己在某一个城市,她几乎不说别的,整篇整篇描述那个国家的风景,文化和民族习俗。好像十年之内,全世界她都去过了。像童话里似的,她扮男装到海上当水手去啦,绕着地球一圈一圈转,等她转累了就能回到我身边,会回来的。直到上次和你在麦当劳撞到你爸爸杜宾和妈妈时,我才明白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在月末我照例收到她的来信。她说她又一次回到爱之都巴黎,并且终于见到了当代最伟大的小说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她说她与大师用法语谈了一个下午。马尔克斯认为中国文学将出现异常繁荣的现象,他认为在中国有一个叫杜宾的人将成为新生代作家的代表,在杜的小说中总能发现一种令人惊叹的才华。”
“这是不可能的,杜宾作品没有任何外文译本。”
“是呀,五年之内妈妈已经几十次提到杜宾了,打我不认识你时,我就知道杜宾,全是我妈妈说的。她说这是国际声誉最高的作家,而在我们的城市仅仅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之后我把她寄给我的四本杜宾的书翻出来,仔细对照一下,发现这些就是在本市出版的。我接着抽出她以前所有的信,在午夜钟声敲响之前把这一百多封信重读了一遍,核对信封后我就明白,一百多封信,只有十二种语言的邮戳,而且-种语言的邮戳是一模一样的,日期分别是每个月的十五日,没有年份,每个邮戳一年只用一次。后来,我就坐到床头一直哭到天亮,那么一瞬间我就意识到,其实妈妈哪儿也没去,她就隐藏在这个城市的角落里,过着鼬鼠一样的生活她可以去找一个石匠刻十二个石印,每个月初去图书馆查资料后写给我一刻信。在打过了邮戳,她甚至可以在夜里就投到我们那儿的信箱里。”
这次我可真听见她在哭了,这跟雨声不一样,至少哭声可以漫过雨夜反复回荡。
“可是她干吗要躲起来呢?”
“是啊,后几个月我一直在回忆,把我小时候的事尽量记起来,也还是弄不明白。对,你还记不记得那次咱们在人民大街见到的那个拣破烂的老头。”
“有印象,我不理解你当时怎么那么激动。警察仅仅是在清理和这繁华城市所有不相适的情况。你却冲动地跑出去和那些人理论,把你那点零钱全塞给老头,还问我有没有钱。当时怎么啦?”
“我也说不清,反正,那帮家伙抢过废品扔上**车的一刻,我就突然预感到我妈妈也在过着这样的生活,甚至还要不如他。”
“不会吧?”
“只是我有这种感觉。要是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一切就清晰明了。妈妈这么做是受难去了,也就是说她在悔罪。她认为我爸爸的死,她是有罪的。在我回忆的事中有一点显而易见:就是妈妈根本不爱爸爸。似乎她只是为了报复别人才和我爸爸结婚的,等一结婚她就后悔了,她是那么蔑视我爸爸蔑视那些钱和他那百依百顺的举动。所以爸爸的死令她背上了所有的负罪感。她把受难作为她解脱的唯一方式。”
“电视看得太多了吧?”
“我想想也不可思议呀。但是我妈妈那几年总报怨有谁见到一个蓝色礼盒,说那是她结婚时收到的最珍贵的礼物。这不就是另一个男人送她的吗?”
“这能说明什么呀?咱们还是换点别的说吧。我们又不是编电影脚本的。”
“嗯,那只狗怎么样了?想一想养只狗倒也不错。”
“它睡着了。”然后我就想不出该说什么了,我发现我们说的越多,忘记的就越多。要不然就是听她哭,弄得谁都不舒服。我又投了一枚硬币。
“宇琪?”
“嗯?”
“我以前说过没有?”
“什么呀?”
“譬如说我喜欢你?”
“好像说过。有三次吧?一次是在雨亭,那时刚刚下雨,当我们数到第六下雷声的时候,我就说了自己的三个心愿:写小说,去巴黎,一生和你在一起,然后你就说了这句话;第二次在独木桥上,我们像展开双翼的大鸟那样走在桥上,我说我们走在幸福的边缘,你那时甚至跳了起来,你说这是这世界上最美妙的比喻,之后你又说你打算喜欢我一辈子;第三次是我们等公共汽车,汽车误点了,我们坐在树荫下的石阶上不说话,过往的汽车,扬起的尘土,下落的夕阳,几乎就因为这些你对着我哭了出来,好多人都听见你大声说话,你说你想好了,你决定一生一世都记着我。”
“你哭了,宇琪?”
“哭什么呀?只不过是增加点儿煽情效果而已。”
“我还说过别的吗?像我爱你?”
“太沉重了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一直都没说。”她说,“只是现在我想说了,我说我爱你。”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时间不因此停下来才怪。我现在脚踩在水里,冰冰凉凉的,那只狗能不能醒过来啦?起来吧,小家伙,我的脚都被你压麻了。你快帮帮我,有个女孩子对我谈正经的,你让怎么说?“你说出来啦?”我说,“我都爱你几百年了,还没说出口呐。”
“你很像你爸爸,在性格上。真的,宇琪。我妈妈总是写你爸爸,她说这是从法文的传记翻译给我的。”
“谢谢。他是杜宾。我可不认为这是夸奖。”
“最近一期的《新周刊》你看没看?那里用了一个专栏来评论你爸爸杜宾的作品。”
“我看过的。但你得知道,《新周刊》在一年五十二期里一共介绍了五十六个人物,我们谁能保证五年之后还能提起他们的名字?”
“你爸爸杜宾会的,上面说他会成为我们正要迎来的超现代时代的三大师之一。”
“你想没想过这个时代有多盲目?他们还没发现另外两位大师是谁就先把这个称谓冠在上面。”
“这没什么,你爸爸会的,我敢说,他将与那四部作品载入史册的。”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叫他杜宾别叫他我爸爸!”我说,“你们总是提这四本烂书有多少人读有多少价值但你们谁想象过这些都是靠什么出版的?《唯以不永伤》打我记事时就已经出版那是我爸爸偷走我妈全部的积蓄才出版的,他一再允诺这会令他成名赚许多钱好令他足以偿还我妈几倍的积蓄结果什么都没有他把这些书都塞到浴池的更衣室里去了;为了《自己的故事》他四处借钱到最后还是一败涂地;然后呢,然后那些债主像抓老鼠一样堵在家门口后来我妈把他们骂走而杜宾又像丧家犬似的去乞求我妈,说他一定要出版《第三人》他说不管怎么样这肯定是二十一世纪前三十年内中国最伟大的长篇小说但相反他明明知道我妈不会再有钱了,他就这样胁迫她说我妈妈不再爱他因为她已经不再为他着想忍心让他就这么遗憾地被历史遗忘而我妈说自己一直都爱着他,杜宾就令她替他想想办法能有什么办法?我妈妈哭了一个白天到了夜色朦胧之时她就跑出去寻找唯一一个可以付得起高额出版费用的职业而我爸爸仅仅认为她是在重操旧业根本没有意识到我妈是在供养他和他那可怜的文学;到风声最紧之时杜宾就让她在家里从事她的职业而在每夜的云雨声中杜宾竟然灵感大发一并写完《玛丽亚儿玉》又一次等待着出版同他所有书的命运一样这些书也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塞进了陌生人的大衣兜里。所有这些书他也出版了也有人读了他就跟个女人跑了,然后在信中跟我们大谈爱的被剥夺感就是说那些嫖客把他那点不正常的爱全给剥夺了?我本没想说这么多,这令人羞耻。这么多年以来我妈夜晚的声音像水一样在我耳边奔流不止而我爸爸心中只有他那可怕的文学。他们在夜晚这么干早晨在我面前却要装出旁若无事的样子就好像我是聋子是哑巴还是个白痴!他们谁知道多少夜里我是一直哭到天亮的?”时间快到了,我把还剩下的两枚硬币全部都投进去,然后或许应该挂掉了。我的心空得想哭。
“真的?”她似乎被惊着了,声音怯怯的。
“算了,这些早过去了。”我低头看看,咦?那只狗哪儿去啦,小家伙,你以后会跟着我,对吧。
“宇琪?”
“嗯?”
“你仔细想过没有?就像刚才说的那个蓝盒子,我妈妈找了十多年了,不久前这个竟然被我**从我爸爸办公桌抽屉的杂层中翻到了。我要过来打开,里面装着很厚的手稿。上面有一封情书,大意是:就算堵气的话也不应该那么随便地嫁给一个富人来毁掉你一生的幸福。而且我突然地离开你并不是因为厌倦,只是当你在我身边时,那种孤独感就消失了。那时连续几个月我都难以下笔,后来独自走开只想找回那种失落的孤独。在一年内我写完这部小说,本是要献给你的。谁知我刚回来就听说你两星期内结婚,这是不应该的。这本书永远都不再出版了,手稿作为婚礼的祝福。下面的那部小说叫《无字天书》。”
“这是我爸爸写的!”我喊道,“他在信中对我提这个了。他问我能否设想一部长篇只是写另一本书,写读者对那本书的不同回忆,写那本书各种各样的续集和补写,写当时所有的评论文章,只是唯独不提那本书的内容,就仿佛那是本不存在的书。我当时就想这是什么书呢?肯定是这样的,这就是无字天书。显然易见,你妈妈告诉他,那个礼盒已经丢了,而杜宾由于他那可恶的文学道义感,他觉得这是文学的损失,可他又不能去写,他在指望我去写。”
“这些越来越清楚了。我爸爸早就知道这些。”她说,“我妈妈问了那么多次他也没告诉她蓝礼盒。十年来,他试图用爱来使妈妈忘记从前,但似乎于事无补,后来爸爸就遭车祸。他感到痛苦。”
“我想我们不应该猜测上代的事情,说说我们自己吧,我真不敢想象这些。”
“嗯,我说实话,我一直都在想你。”她说,“我们的故事不会这么结束了吧?我是说能不能重新开始?”
“重新什么?”
“让我重新爱你呗。”
她第二次这么说了,让我再说点什么搪塞呀?喂,斑点狗,你干嘛要让电话线缠住自己?“我也很希望这样,”我说,水滴顺着额头往下淌,“在这个夜晚打电话之前,我甚至还存有这样想法,只不过到现在我就越来越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从一开始我们就像在做游戏。我原先奇怪怎么就这么巧?在麦当劳坐在杜宾身旁的竟是你妈妈?还有我们各自住在城市的两头彼此离得那么远,怎么就那么凑巧相识的呢?到现在我明白了:你一直就没当我是杜宇琪,你只是把我当成杜宾的**。你妈妈总是提杜宾这部书成功啊,那本书出色啊,你就想了解杜宾是谁,我不知道你是在哪得到的消息说我是他**。我当时还纳闷呢,我明明没踩你的脚呀?”
“你确实踩着我啦。”
“那也不至于疼得坐在地上,又是让我送你看医生又是买药吧?”
“人家想认识你嘛。”
“是啊,人家想认识杜宾啊,跟他可怜的**可没什么关系。”
“你要是再这么让我伤心的话,我就不理你了,我就挂掉? 她生气了。
“我可不想伤你的心。老实说只要不想这一点,你是我见到的最好的女孩。”
“那你就别想呗。”
没这一点,谁又能认识我呢?我用手指在玻璃上无目的划着数字。电话已经打到最疲惫的时刻,两个人只是心中惘然地拖延时间,“算了,结束吧,芭比娃娃。”我告诉她。
“嗯,或许只能就这么结束了。还能怎么样呢?就当这场雨没下过,你也没打过电话好啦。我只要你告诉我,我们的结尾是什么样的?”
“不好说,或许我给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号码通电话,要不然就是在这等到天亮看看雨水能不能把我淹没;你会回到床上,继续去做你那个关于蹦极的梦,放心,只要我在,你不会摔下来的。”
“你就没想过我会哭个不停?”
“你不会的。”
“我会的?我会一直怀着你的形象哭到天亮的。”
我没应声。打从刚拨电话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到后来以为自己一度找到了共同的伤感语言,但是现在却又一次令我茫然失措。我寻找刚刚写在玻璃上的字,已消失了,不见了,被那只斑点狗*没了。雨会停下来的,一定会的,我想。
“我们该停下来了,”我说,“你要挂电话了,挂掉吧。”
“我可不先挂,一起来吧。我数三个数。”
我答应了。
“一-二-三!”声音似乎被无限延长。时间在瞬间迷路。我把电话换到右手,没有其它声音。
“宇琪?”
“嗯?”
撒谎大王,干吗不挂掉?”
“你也没挂呀?”
她在那边笑起来,至少我猜是这样的,尽管我听不到她的笑声。“我忘了一件顶重要的事。你还记得你许的三个愿吧?”
“写小说,去巴黎,一生和你在一起。”
“反正第三个你是毁约了,前两个总能实现吧?”
“我不清楚。在我爸爸杜宾面前我已丧失写小说的胆量。我以前总是说自己要当作家是为了做给杜宾看,想证明最好的作家并不都像他那样。但是现在我渐渐明白,只有杜宾这样的人才能创造出最完美的文学,他把上天给他的爱情、亲情、友情全都私下里兑换成了才华和想象力,为此他甚至失去了爱的功能,那些令他逃婚,结婚,最后又私奔的,只是由于他过剩的激情。很多我以前说的话,现在都不敢说了。就如我以前总说我是如何如何爱你呀,到今晚我就胆怯了。以前说爱你是由于我从来都没想过爱你,现在我不这么说是我担心我是不是已经爱上你了?”
“我明白了,那你打算以后做什么呢?”
“为杜宾做些事情,我一直没读过他的书,从心底就排斥这些。但我坚信他会成为一位大师。要是我不是他**或他不是我爸爸就好了,那样,我会毫不犹豫地追随他,甚至他的冷酷也会是我崇拜他的一个理由,但事实不是这样。如果我可能的话我把《无字天书》写出来,现在读他的人不多,我要重版他所有的小说,请别人为他写评论,直到人们真正认识他。但这要等我和杜宾断绝父子关系后才能着手。”
“怎么断啊?”
“我妈妈一死,我们就断绝。不然我妈妈会疯了的。这么多年她都不是因为爱我才养我的,这我明白,她把我当作能与杜宾还有关系的唯一纽带。”
“别说了,挂掉吧。答应我两件事:一是记着我,二是你先离开。”
“嗯。”我等了一会儿,四周传来不间断的流水声。手指在话筒弹了一下。我走了,芭比娃娃,这下你信了吧。话筒被我的手捂住。
“宇琪?”她也要走了,“你还在吗?”
我不在了,离你而去回去吧,芭比娃娃。我不会和你说话了。
“你没走,是吧?你肯定还在。你总是这样,躲在暗处关心别人。好,我现在等着你,直到你说话为止。”
说不出话。打一醒来,他就感觉有什么卡在嗓子里。他走出去,在阳光下穿过一个市场、三条马路,一个花园和一侧全是烧烤店的街道,最后终于在一个水果摊前大吐不止。他坚持走到酒店门口,拉住一个女孩,把蓝盒子给那个阿姨,穿婚纱的,对,最漂亮的。
“你说你爸爸不会爱,这是真的。但你是可以爱我的。”
我不会爱。他摇晃着酒杯,对着身旁的一位吧女说,她说我不会爱,我让你今晚就给我证明,我不但会爱,而且还爱得很好。后来他哭了,手指梳着她的长发靠在床头。她从未见过如此柔情脆弱的男子,而且他对她说了一句她一生也忘不掉的话。那是圣主说过的:你天生本不该做这个。
“你怪我只是为了解你爸爸才认识你的。这不假,要是我说在你那没找到任何和他有关的情况,反而找着了爱情呢?”
没有爱情。半年之内,他每星期去她那两次。每次做完他们就望着黯淡无光的星星相拥而泣。你别再干这个了,他说。同时想到或许应该结束自己波西米亚人式的飘无定所。他鼓足勇气,告诉她,我们结婚吧。她又哭了,她把第一个人对她的怜悯错当成了爱情,她发誓要爱他一辈子。
“好像一切错就错在相识都是我设计出来的。你想没想过,要是我们就真是偶然遇见的呢?”
偶然相遇。开始他帮那个女人把旧塑料瓶收在一起。她感激地抬起头。杜宾递给她,盯着她,在记忆中迅速搜寻。我认识你,他抓着她的手不放。不可能的,她将头侧过去,你不会认识一个这么穷的女人。
“好吧,要是你不愿回答就挂掉吧,我只想知道,你能再来电话吗?不会的,以后你就从人群中消失了。”
就此消失。三个月以来,他就这样想。把所有的行李装好,搬到你那里住,他告诉她。那我们靠什么生活呢?靠文学要饭,什么都不管了,我实在没法忍受我妻子的爱情。
不知怎么着,就在那么一会儿,发生令我难堪的事儿:我察觉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我猛然挂掉电话,身子靠在门旁。她会一直对着话筒说到天亮吗,杜宇琪?我想吸枝烟,整包烟都被雨淋湿。妈妈,杜宾不会回来了,杜宾死了。现在你倒是只能听见雨声了,没有人冲着你哭了,剩你一个人自己哭吧。你会有什么样的结尾呢?带着你的狗跑到森林当野人?把这给老屠格涅夫老吉卜林都嫌旧。我静静坐下来,那只狗也学着我直立坐着。就这一瞬间,我想起了我读过的所有小说,不包括杜宾的所有小说的结尾。我明白,在那里面根本找不到适合我们的结尾。烟丝在嘴里散发出淡淡的苦涩,我开始向外吐烟丝,潮湿的生烟丝。我闷坐着看雨水继续上涨或是消退。烟丝如木屑一样浮在水面。于是就这样,杜宇琪和一只狗,一只来历不明的狗,坐下来等待,在雨中等待,等待结尾,自己的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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